“早在预料之中。任谁遇到，都会猜疑、愤懑。没有这种表现，要么是傻，要么是城府太深装的。”伯懋父说，“且适度表现出这种愤怒是有好处的。不要过于相信人的品行，任是谁，面对至高权力诱惑，就像面对一个有极致性诱惑力的美女，几乎很难有克制住欲望者，这时就需他真切体味到，一旦逾矩，会面对何其狂野的怒潮。天子的狂怒是有广泛深厚群众基础的，而周公的政治实验恰恰只是他一个人的一意孤行，仅仅是因他过去长期良好品行表现，才使人们尽量抑制理性判断，而选择盲目，或说捏着鼻子来信任他，支持他。若天子面对这种挑战都麻木，群臣面对这种挑战都毫无触动，正常人的演进路径，是不是越来越胆大，觉得自己是不是还可更进一步，把假王变成真王，把摄政变成独裁？”
“大家一直以为你是坚决站在周公一边的。”
“恰恰相反，我是鼓励大家表现出对此事的质疑、愤怒的。政治必须力量对等抗衡，权力必须受到有力制约，绝对不要相信人的自制力，要相信对手给你的压力才会使你更理性、更有底线。一面倒的支持，只会使人往错误的道路越滑越远。从正确到错误只一线之隔，从圣人到魔鬼只需要一念之差。”伯懋父第一个想到的是王莽。
“你这些意见太正确了，我能不能传播出去？”
“有什么不可以的？这些话我都敢当面对周公说。”
4.
“面对面时申侯说的话，我是不大信的，有疑惑的。但他出去对吕伋讲的，我觉得非常好。”天子说。
“所以说，你要相信两个舅舅包括外公对你的忠诚。他们目前仅是因过去对周公的信任，勉为其难选择支持他的政治实验。所有群臣、诸侯、百姓也是支持你天子地位的，没一个人以为周公能取代你当天子。”邑姜说。
“支持我，就要像申侯说的那样，大声讲出来啊。”天子大声说，“不讲出来，谁知道周公会不会以为他才是所有人心目中的天子人选，这样他就会得寸进尺。”
5，
成均里，所有太学生都群情激昂，议论火热。
管羽慷慨激愤，“武王临崩前明明是要周叔旦辅政，他却变成摄政，还进一步做了假王。如此一来，周天子还有何权力、地位？他还公开宣扬要学伊尹，难道还不满足，要废弃天子吗？据说他还私下里散布武王曾有意传位给他、当面许诺，这是要取代当天子吗？他搞出一个天子称号，原来等在这里。如此狼子野心，我们要坚决抗争到底，保天子，保天子。”
数十学生高声鼓噪，“保天子，保天子。”
“我们要求迅速召开国人大会，让执政者们听见国人的声音。”
“召开国人大会，召开国人大会！”
简直要形成学潮。
6.
早在文王时，镐京便有了乡遂制度。乡为布置在王畿内各方向上的战略要地。遂人通常是异族，常聚居野外。乡人又叫国人、士人，有议政权、参政权。国人大会一般在宫门外广场举行。
成均风潮，百官议论，都使周公不得不同意召开国人大会。
周公要讲的是为何他要选择践阼摄政，“从太王、王季、文王、武王四代打下的基业，非常不易。创业难守业更难。我们作为小邦周打赢大邑商，当时真是冒险一战，嬴得十分侥幸。如今殷商顽固势力依然十分庞大，从东北到东南，从霍太山到嵩山，我们哪里控制了？他们暗地里依然拥护商君，对大周充满仇恨。在新老国君交替之时，必须防止他们反扑。我非是眷恋权位，只是深感对武王信任不能辜负，对祖宗基业不能虚掷，考虑到天子幼弱，毅然不避不让，挑起重担。孤诣苦心，期望得到国人们的理解支持。”
“我们不要听你讲理由，我们只讲事实。”这是成王保姆的丈夫，最激动，喊得最大声。“你现在造成的事实是，你在代行所有天子职权，你让人们产生天子暗弱无能、不堪重负的印象，你罔顾大师、大保、大史、申侯等几乎所有人反对，在一意孤行，所有人都在猜测你将不利于天子。你作何解？”
“说得好。”底下很多人起哄。
“将来我有非常多材料可证明绝对没有谋害天子的任何想法，只是现在为了不给潜藏敌人可乘之机，还不到公开时候。”
大会场面很混乱，周公竭力做各种解释，反对派借机生事，会议结果是周公说服了一大部分人，但还是有很多人根本不信任他的政治表态。
7.
周公非常苦恼，找来伯懋父。
“很多人是打着支持你政治抗衡观点的旗号，在对我肆无忌惮攻击，造作很多荒谬的谣言，严重地影响了施政。”
“可所有人都知道，我支持你摄政，只是期望有健康力量约束你不要犯错误，走向你正确的反面。在最开始我就讲了很多担忧，可惜都没说服你。在你依然这么选择时，我还是继续表示支持。但我见多了很多做了一辈子好人、甚至圣人，最后却被贪念毁于一旦的活生生例子，使我对人性很悲观。我相信自觉的力量，但更相信抗衡比自觉有力量。国人大会、乡野舆论都是很好监督工具，百官分设也是要互相牵制，避免独裁。你不管现在名义如何，始终还是臣子，始终保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态度，是有好处的。可能你会以为我幼稚天真理想化，但我真是这么认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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