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个念头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，在祝平幼小的心中潜滋暗长。
是看到衣衫褴褛的百姓艰难攀爬五脉山的时候吗？是下山到会业城采买生活用品，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商人抱怨地方苛政的时候吗？是旁观陆怀信治病救人却回天无力的时候吗？
还是，驻足在五脉山北面的荒丘边，看着遍野拥挤杂乱的新立坟头的时候？
抑或是，在茶馆门边偷听到，关于各大家族的累累恶行的时候？
那个念头，就像一颗被掩埋在雪堆中的种子，沉默着，隐忍着，等到他发现的时候，那颗小苗，已经破土而出，拔节而长，无需阳光雨露，它的成长已势不可挡。
那个念头，就是……
“干翻五大掌门！”
祝平的声音不大，却如雷贯耳。
陆怀信第一眼见到刚从高烧中捡条命回来的祝平时，就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与其他人不一样的神色，可他以为那只是一个被残忍丢弃的孩子妄想推翻命运的坚定。十年劳其筋骨的苦力，他以为只是一个不被看好的孩子试图博得他人认同的坚持。
没想到，当年弱不禁风的孩子长成了挺拔结实的少年，他的志向，也背离了向家族证明自身存在价值的初衷，变得高远似鲲鹏。
在这样一个仅凭灵根的有无，就掘开普通人与修士不可逾越的鸿沟天堑的世界，怀揣着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，对他来说，究竟是好，还是坏？
连阅人无数，足迹遍布天下，违逆过祖宗，又展示过大义，自诩上通天文、下知地理、察人情之冷暖、体万民之疾苦的陆怀信也不知道，对于外孙的宏图大志，究竟应该鼓励还是打击？
看着少年干净无暇的眼，有那么一瞬间，陆怀信想起了过去的自己，那个一意孤行非丫头不娶的自己，当年的他，也是这般与长辈对峙，带着不容反驳的语气。
最后他胜利了，代价是放弃家族继承权。
其实外界盛传的，他推贤让能的高风亮节，不过是为了遮蔽家丑的幌子。事实是，他选择了跨越种族的爱情，陆氏选择了雪藏对家族无益的棋子。
他和他的外孙，一个是触犯家族禁忌的始作俑者，一个是触犯家族禁忌的受害者，真真是惺惺相惜，冤冤相报。
可惜那时候的他，只敢逃跑，不敢正面对抗。
而眼前的少年，不只是想反抗加诸自身的不公命运，更想改变制定命运的规则！
这般无畏的勇气……该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呢，还是说他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呢？
“为什么？”
陆怀信第一次没有解开腰间的酒葫芦，而是迎风挺立着，面色严肃地看着祝平。
“我只想……”祝平踢了踢脚边失去水分、脆弱到一碰就会变成齑粉的焦黄树叶，慢悠悠地吐出四个字，“海、晏、河、清。”
话音刚落，从墙头刮来一阵风，卷着碎成渣滓的叶沫，扶摇而上，起起伏伏，终是消失在了天边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陆怀信爆发出一阵大笑，“好一个海晏河清！”
如果挣扎无用，不如随波逐流。这曾是陆怀信面对强权与不公时的行为准则。
这一刻，随着少年一句“海晏河清”的豪言壮语，与消散在天边的焦黄齑粉，这条铁律正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松动。
如果……
如果天下不甘之人都隐忍着不甘，天下受苦之人都吞咽着苦楚，天下不屈之人都被迫着屈服，那这个世界，岂不是如蠹虫啃噬殆尽的朽木，就算维持着表面的繁华，这徒有其表的太平盛世又能支撑多久？
是葬送更多的不甘？是制造更多的苦楚？还是胁迫更多的屈服？
如果……
如果每个人都像他一样独善其身，那这个世界，离破败腐烂又有多远呢？
可是……
“就凭你？”陆怀信捋了捋花白的胡须，毫不留情地说道，“一介凡夫俗子，还妄想翻天？你是不是吃了猼訑肉，变得胆大包天了？”
“灵兽是我们的伙伴，就算我祝平被家族除名，但不吃灵兽的祖训，我不会忘。”
祝平的话字字铿锵，“没错，百兽图上确实说了，吃了猼訑肉就能变得胆子大，但是，胆子大，不是吃什么就能补来的！臭老头，你就使劲嘲笑我吧，总有一天，我会让你笑不出来的！”
“平儿，我不是笑话你……”陆怀信小声嘀咕，“我是担心你。”
祝平没听清后面的话，遂问道：“你是什么？”
“我是说，你打算怎么干？先干陆城主，还是先揍你老子？”
“陆城主一向以德服人，我姑且放他一马，至于老子的事嘛，以后再说。”
“嚯，我明白了，是北上找半截身子入土的黎老头，还是南下会会毛都没长齐的沈小妮子？”
“欺负老人和女人算什么本事？”祝平脱口而出，“我要往西走。”
“西边？”
陆怀信大吃一惊，本以为臭小子想挑个软柿子捏捏，没想到奔着最硬的骨头去了，到底是年轻，牙口好，不怕崩。
“对！投奔绝煞盟。”
说到“绝煞盟”三个字，祝平的情绪高涨了起来。陆怀信明白，这个想法的形成绝不是一天两天，而是早就在他心里孕育成熟，只等时机一到，自然万事俱备。
不等陆怀信继续追问，祝平抢先解释起来，“没有灵根，驾驭不了以灵为契的灵兽，炼化不了天珍地宝，结不了金丹，熬不过以火锻体，剩下的路子只有一条，锻炼肉体经脉，突破常人的极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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